王家衛的“花樣年華”,和張曼玉相隔十三年前首次參加演出的“阿飛正傳”一樣,回到六0年代的香港。那時的男人梳著油光水亮的西裝頭,女人穿旗袍,對感情的態度含蓄而內斂,追求的過程中有許多的臆測,往往進了又退,拒絕了立刻懊悔,分開後又徘徊戀棧,真見了面卻又無言。至少在當時還是小孩子的王家衛記憶裡,男女關係接近西方中古世紀文學中的騎士淑女之戀,在柏拉圖式的禁慾中設法將感情昇華。
這部影片的社會背景是一九四九年以後大批避居香港的大陸人生活圈。他們疊床架屋地擠在狹小的公寓裡,經常聚在一起打麻將,話當年,收音機裡不停地播放著著周旋,白光,姚莉,潘迪華等的懷舊老歌,以及京劇,越劇......當幾個家庭分租一戶公寓,共用一間廚房,再是禮貌謙讓,也難免成為監視別人私生活的眼光,甚至蜚短流長。日日在狹窄的走道弄堂裡擦身而過,周慕文和蘇麗珍(張曼玉飾)在這種肌膚衣衫相觸,又全然陌生的奇異環境中漸漸滋生情意。踩著“Yumeiji’s Theme”的音樂,他們並行的步伐有如舞步,飄過夜晚空無一人的街道,飄過窄巷的石階,在緩慢的分解動作裡,“行走”充滿了韻律,達到完美無暇的境地。
而“花樣年華”給人的整體印象就是這種完美的流動,異常順暢,了無阻礙。流動中散播著情感的電池波,有兩人在近距離飄送的體味,流轉的眼神,剎那間泄露的愛意,構成一張網,要網羅竭力自制的有情之人,也像芭蕾舞,不停地旋轉挑逗,時近時遠......
王家衛拍電影向來不事前寫好腳本,演員只能對他抱著信心。他們演戲可以自由發揮,導演則隨著演員的變化設想故事下一步的發展。周慕雲和蘇麗珍均非自由之身,必須克制感情的衝動。在私生活極端有限的居住條件下,比鄰而居既是機會,又是最大的不便。尤其,二人不約而同地發現各自的配偶有了外遇,而且互為對象,經常利用男的做生意的機會,一起到國外旅遊。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周慕雲和蘇麗珍都說:“我們不能像他們那樣!”
那麼兩人的萌生情意和遭到配偶的背叛,那一個在先,那一個在後?在法國坎城影展獲得最佳男主角獎的梁朝偉說:“起初捉摸不定周慕雲這個人物,後來導演建議不妨帶著報復妻子不忠的心理。”
因此周慕雲對蘇麗珍並非那樣純情,蘇麗珍之對他多半也摻雜了其他因素,而且以她這樣一個傳統女子,她不能承認婚姻的失敗,也不可能和丈夫離異。當時兩人在寂寞中尋求慰藉,想證明自己依然可愛。那麼相互給出的這一份算不算愛呢?他們最後的逃避可能也因為無法真誠,不真誠,感情也就無法圓滿。從這個角度來看,最終分手才是在保全一份純真的愛意。
周慕雲和蘇麗珍在旅館會晤,只是想找個清靜的環境一起聊天,合作寫完周的那本小說。當周慕雲決定到新加坡另求發展,不再繼續給蘇麗珍製造困擾,最後一次的旅館約會彼此錯過時,蘇麗珍流下淚來。她在房間裡等了許久,終於不告而別,留下一截染了口紅的香煙頭。
她後來也隨丈夫離開了住處,三年後回到舊居,發現已物是人非,租房子給他們的孫太太也要去美國依親,提議將隔壁一棟再租給他們一家三口。她經過周慕雲家過去的房門,也只能多看兩眼而已。
這棟香港的小樓,一戶公寓裡分租出去的幾個房間,本身就是一個角色。“重慶森林”裡的女主角暗中開鎖進入男主角家中,替他整理房間,更換日常用品,包括他愛吃的罐頭和生力麵牌子。這樣的接近,充滿了探索的神秘和心神盪漾。
而且,心門也許難以開啟,暗戀對象所住的屋子則是敞開來的。“墮落天使”裡的金城武說,希望自己是一座商店,“讓她隨時可以進來,愛留多久就留多久!” 王家衛將內心世界和一間屋子相比,暗示溝通的欲望和可能性,意象鮮明,也帶有一些哲理。反觀“花樣年華”的公寓,則有如一副令人窒息的枷鎖,
張曼玉每次出現,就換一件不同花色的旗袍,每一件都令人雀躍驚喜。她修長苗條,骨肉勻停,優雅緩慢的姿態將旗袍的美發揮到了極致。蘇麗珍是個花樣的女人,正在花樣的年華,卻經歷著不幸的感情生活。王家衛的六0年代是憂鬱的,動盪不安的,一切都處於過渡狀態,夫妻間為了逃避鬱悶的現實而發生婚外情,和大環境不無關係。蘇麗珍和周慕雲“不要和他們一樣”,也可以看做是這片渾濁中的一線光明吧!
“花樣年華”也是一幅幅浪漫美麗的畫,讓我們再看到導演細緻的運鏡,通常塞得滿滿的畫面,以及帶著觸摸質感的燈光和色彩。
原文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