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創辦的「明報」,於2018年10月30日晚上7時28分在網站張貼短訊,指「明報創辦人、著名作家查良鏞(又名金庸)逝世,享年94歲」。
本名查良鏞的金庸出生於1924年3月10日,浙江海寧人。1940年代後期移居香港,後以筆名「金庸」書寫多部膾炙人口的武俠小說,例如: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天龍八部等,作品更屢被翻拍電視劇、電影,家傳戶曉。
據報導,除了武俠文學界作品,查良鏞也涉足傳媒界多年。1947年大學畢業後,先受聘上海「大公報」,任國際新聞編輯。1948年「大公報」香港版復刊,查良鏞調派至香港,其後調任「新晚報」副刊編輯。
查良鏞1959年創辦「明報」,1968年又創辦主打娛樂、名人及時裝的「明報周刊」。隔年「明報晚報」創刊。
明報在1980年代急速發展,至1989年,當年65歲的查良鏞宣佈辭去社長一職。1993年宣佈辭任董事局主席,正式告別一手創辦的「明報」。
倪匡談金庸
《天龍八部》是千百個掀天巨浪,而讀者就浮在汪洋大海的一葉扁舟上。一個巨浪打過來,可以令讀者沉下數十百丈,再一個巨浪掀起,又可以將讀者抬高數十百丈在看《天龍八部》的時候,全然身不由主,隨著書中的人物、情節而起伏。金庸的作品,到了《天龍八部》,又是一個新的巔峰。
一個接著一個的巔峰,這是金庸創作力無窮無盡的證明,每一部小說,都有不同的風格,都帶給讀者新的感受。到了《天龍八部》,以為以後,總不能再有了,但是還有更新的巔峰。
《天龍八部》的想像力,比《倚天屠龍記》又進了一步。更不受拘束,更放得開,浪漫激情更甚,堪稱是世界小說的傑作。
《天龍八部》一開始就釋名:八部者,一天,二龍,三夜叉,四乾達婆,五阿修羅六迦樓羅,七緊那羅,八摩羅迦。接著又解釋了“八部”每一個的含義。照這樣的篇名看來,金庸是想寫八個人,來表現這八種道神怪物。
可是,《天龍八部》中,哪八個人,是代表這八種道神怪物的!哪一個人代表哪一種,曾經詳細下過功夫去研究,都沒有結論。
誰是夜叉?是“香藥叉”木婉清?木婉清在書中的地位一點也不高,當然不能代表八部之一。段譽是什麼呢?喬峰又是什麼呢?
我的結論是,金庸在一開始之際,的確有著寫八個人,來表現八種道神怪物的意願但是寫作前的計劃,意願是一回事,寫出來的小說是怎樣的,又是一回事。
聽起來好象很玄,但事實上,每一個從事過小說創作的人,幾乎都有過同一經驗:計劃在創作過程中,往往無法實踐,會中途突然改變,會有新的意念突然產生,會無法控制自己。
金庸寫《天龍八部》之際,一定也出現了這樣的情形。所以結果,才有了這樣一部浩淼如海的小說,已不能在小說中找到某一個人去代表一種什麼意念,而是所有的人交雜在一起,代表了一個總的意念。
這樣的情形,比原來創作計劃來得好,也使《天龍八部》更高深、更浩瀚、大氣磅礡,至於極點。
《天龍八部》在結構上採取了寫完某一個人之後,再寫另一個人,而又前後交錯,將不同的人聯結起來的一種獨特結構。這種結構,《水滸傳》用過。比《水滸傳》每一段更有可觀之處,整體結構新鮮。若還有人懷疑“古今中外,空前絕後”的八字解語,不必再與之辯論了。
《天龍八部》在一個一個寫主要人物出場的前後銜接上,已到了天衣無縫的地步,小說之中,可以比擬的,也只有宋江忽然一下子踢翻了一個烤火大漢的炭火,而這個大漢就是武松而已。
《天龍八部》中每一個人物都及其出色,其中寫了一個悲劇人物,尤其是驚天動地這個悲劇人物是大英雄,大豪傑,有力量可以做一切事,但是卻無法改變他自己的悲劇命運。
意外的遭遇,不是悲劇。
明知會朝這條路去走,結果是悲劇,但仍然非朝這條路去走不可,這才是悲劇。
《天龍八部》中喬峰的故事,是典型的悲劇。那樣的悲劇,古今中外的小說中並不多見。
《天龍八部》中,金庸將正面人物的另一面,寫得更透徹。普天下敬仰的少林寺方丈,會有私生子。這種寫法,在以後兩部極重要的作品之中,更反復得到了發揮,而終于在《鹿鼎記》中,建立了“反英雄”的觀念。
“英雄”必需是人,人一定有人的本性,人的本性不會受任何桎梏而改變。
虛竹和尚對神的崇仰,無人會加以懷疑,但是他終於還是做不成和尚,那無關於環境,而是虛竹根本上是一個人!
人的地位在英雄、菩薩的地位之上,就算將之目為神道妖魔,都不能改變人的地位。論故事之離奇曲折,人物之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想像力之豐富,天龍八部在金庸所有其他作品之上。所不明者是金庸何以在“釋名”中保留了“這部小說以《天龍八部》為名,寫的是北宋時雲南大理國的故事。”這句話。整部小說,雲南大理,至多只占了五分之一的地位。由此也可以證明,創作前的意念計劃,和創作過程中的靈感泉湧是兩回事。
用武俠小說中的人物來隱喻現實生活中的人物,始自《天龍八部》。“星宿派”是在隱喻什麼組織,明眼人一看便知,知了之後,還一定會發出會心的微笑。同樣性質的隱喻,在《笑傲江湖》中又出現了一次,如果將創作的年代,和當時在中國大陸上發生的事結合起來看,更加有趣。
《天龍八部》中出現的武功,有丁春秋的“化功大法”,和段譽的“朱蛤神功”,都是能吸取他人功力以為己用。在《笑傲江湖》中,這種形式的武功得到發揮,在武功的想像力方面,也是一種突破。
到這裏為止,一直很少提到金庸小說中的各種武功描寫,而且在以後的篇幅中,也不准備詳細提及。雖然武功是武俠小說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也是武俠小說中最容易寫的一部分。金庸小說中的武功描述部分,當然精妙絕倫,但比起其他精彩部分來,似乎不必專門提出來詳細討論了。
看《天龍八部》,到喬峰率領燕雲十八騎,馬蹄翻金,直驅少林寺,視天下英雄為無物之際,當呼嘯而狂吞烈酒。
看《天龍八部》到虛竹在冰窖之中,經不起天地間第一誘惑,而與夢姑共赴歡樂之際,宜遙思情人而飲蜜酒。
看《天龍八部》到小康將段正淳肩頭上的肉咬下一塊來之際,宜會心微笑而飲醇酒。
看《天龍八部》到梅、蘭、竹、菊四少女大鬧少林寺之際,宜開懷而呷香酒。
看《天龍八部》到段譽終于蒙王語嫣青睞之際,宜手舞足蹈而浮甜酒。
看《天龍八部》到少林寺老僧說佛,眾皆拜服,慕容博和蕭遠山雙手相握,互望而笑之際,宜心平氣和而飲淡酒。
看《天龍八部》到一陣風風波惡種種行徑之際,宜飲劣酒。
看《天龍八部》到天山童姥和李秋水至死搏鬥,宜飲酸酒。
看《天龍八部》到喬峰大鬧聚賢莊,為阿朱與群雄捨命相拼之際,可飲辣酒。
看《天龍八部》至虛竹誤打誤撞,解了珍瓏棋局之際,可飲喜酒。
看《天龍八部》到虛竹、段譽、喬峰三人結義兄弟,聯手抗敵之際,可飲陳酒。
看《天龍八部》到王夫人設計擒情郎之際,宜飲新酒。
看《天龍八部》,從頭至尾,一氣呵成,廢寢忘食,甚至床頭人相對如同陌路,宜掩卷沉思,以書作酒,可以大醉。
《天龍八部》中的冰蠶,是天下最可愛的蟲。《天龍八部》中的遊坦之,是天下最可憐的人。阿朱最柔情萬種。別怪阿紫,她心中有說不出的苦。趙錢孫心中有說不出的苦。慕容複心中有說不出的苦。喬峰心中有說不出的苦。葉二娘、玄慈心中有說不出的苦。天山童姥、李秋水心中有說不出的苦。那麼多人有說不出的苦,可是偏偏全書不苦,苦化為激情,洋溢在全書之中。《天龍八部》中最快樂的人,是李傀儡,已經知道了人生如戲,應該快樂,不知道的,才會悲苦。
《天龍八部》的超絕成就,在於整部書包羅萬有,有各種各樣的人,有各種各樣的武功,有各種各樣的情節,簡直就像是包羅萬有的汪洋大海。
《天龍八部》中的悲劇人物是喬峰。《天龍八部》中的喜劇人物是段譽。《天龍八部》中奇遇最多的人是虛竹。《天龍八部》中失望最多的人是慕容複。《天龍八部》中最幸運的人是鳩摩智。《天龍八部》中最不幸的人是風波惡、包不同、鄧百川。《天龍八部》中最癡情的人是遊坦之。《天龍八部》中最無情的人是玄慈。《天龍八部》中最濫情的人是段正淳。《天龍八部》中最專情的人是葉二娘。《天龍八部》中最誠實的人是南海鱷神。《天龍八部》中最虛偽的人是耶律洪基。
《天龍八部》是金庸作品極其特出的一部小說,在武俠小說中的地位,堪稱第一,在金庸作品之中,排位元第二。
笑傲江湖
《天龍八部》之後,武俠小說,真正難以為繼了,唯有金庸自己,才能再來突破,而《笑傲江湖》就做到了這一點。《天龍八部》之中,已經有了各種各樣江湖人物的典型,可是卻偏偏沒有令狐沖。令狐沖一出,武俠小說又進入了一個新境界。
在《神雕俠侶》中,郭靖、黃蓉所代表的理和楊過所代表的性起沖突,結果不分勝負,和平收場。但是在《笑傲江湖》中,嶽不群所代表的理和令狐沖代表的性,在交鋒之下,理潰不成軍,性大獲全勝。
嶽不群被作為“君子”的代表,但事實逐步揭發是偽君子。然而,如果仔細印照嶽不群所說的話和郭靖黃蓉所說的話,有何不同之處?一點也沒有。不同的是,郭靖和黃蓉說到了也做到了,嶽不群卻是說了而做不到。但是,不妨想深一層,說了而做到,是不是就一定合乎人的本性?是不是就比說了而做不到更高一層?是不是就可以成為人生的典範?
人始終是人,有人的本性。種種加在人本性上的規範,結果無礙在人性本來面目之前潰敗下來。
“豈能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人的本性有醜有惡有善良,善良的一面始終占上風。善良不是作給人家看,而是要求無愧于自我的良心。令狐沖盡管一手摟著藍鳳凰,一手揮劍,和天下正派人物為敵,但依然是一個可愛之極的人物,因為他本著自己的本性行事對於外界的評議一概置之不理,我行我素他為自己活著,不為他人的評議而活。
《笑傲江湖》中有“朝陽神教”,地位和《倚天屠龍記》中的“明教”相若。令狐沖和任盈盈相戀,情形和張翠山與殷素素相戀也相若。“魔教妖女”在《倚天屠龍記》中令張翠山身敗名裂,飲恨自盡。但是在《笑傲江湖》中,卻“千秋萬載,永為夫婦”。
魔教妖女大獲全勝,江湖道統打敗虧輸,這是《笑傲江湖》的主旨。
《笑傲江湖》中對朝陽神教的大段描寫,驚心動魄,至於極點。其中,小人物假扮教主,教務交由新貴處理,舊人紛紛被誅的大段描寫,結合創作年代中國大陸上發生的事來看皮裏陽秋之至,寫的是什麼明眼人一看就知,比起《天龍八部》中的星宿派來,又進一層。金庸對於一脈相承由一個人(家長)掌握一切的組織,不論大小,可能發生的一切惡果,瞭解得及其透徹,才能反映在他的小說之中。
武俠小說中,很少有關同性戀的描述,《笑傲江湖》中赫然有。朝陽神教的教主東方不敗,“欲練神功,引刀自宮”之後,就成了人妖,這一大段,真是特異莫名,驚心動魄,而看來又絕不惡心,只覺得天下之事,無奇不有,真是神來之筆。
《笑傲江湖》中寫了權力令人腐化的過程。任我行對屬下本來是兄弟相稱的,可是在聽到了“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之後,在得到了教眾的拜見之後,想要阻止,一轉念間,覺得高高在上,也沒有什麼不好。先是覺得沒有什麼不好,繼而覺得簡直好得很再繼而覺得非次不可,這就是權力使人腐化的過程。這種過程的深刻描寫,可以作為民主政治第一課的教科書。令狐沖坐著和田伯光對快刀一段,看得大汗淋漓。桃谷六仙搗亂武林大會一段,看得令人大笑腹痛。藍鳳凰獻五仙酒一段,看得人不飯竟日。田伯光被不戒和尚懲戒一段,看得人忍俊不住。東方不敗關注楊蓮亭一段,看得人毛發悚然。梅莊戲弄四個莊主一段看得人呼吸順暢。天王老子獨戰群豪,令狐沖仗義相助一段,看得人熱血沸騰。武當掌門率領兩大高手和令狐沖比劍一段,看得人呼叫擊桌。為任盈盈而率領三教九流,呼嘯上少林一段,看得人恨不能參與其事。看青城掌門餘滄海窮途末路,面臨死亡一段,令人不寒而慄。看大力神斧在山洞中開路,到最後一斧力竭而亡一段,令人扼腕三歎。看嶽不群深謀遠慮一段,令人知人心奸詐。看小林子自宮練劍一段,令人知世途艱險。
《笑傲江湖》沒有任何歷史背景,純敘江湖上事。金庸特意舍棄了他最擅長的歷史和虛構相揉合的創作方法,表現了他創作上多方面的才能。在一連串的曲折、奸謀之中,逐漸暴露偽君子的面目,解決了正、邪的真正意義,這是一部寫盡人性的小說。
《笑傲江湖》在金庸的小說之中,排名第三。
任我行最後在仙人掌峰的頂上,直摔了下來,自此與世長辭,象徵了一個在權力頂峰的人摔下來之後的下場,很有諷世意味。
《笑傲江湖》一開始,就是魔教長老曲洋和劉正風的友誼,兩人琴蕭合奏了一闋《笑傲江湖》,正、邪之間的分野究竟如何,是根據世俗的人云亦云來分野,還是根據個人的意願來分野,還是照自己的判斷來分野。正是什麼?邪是什麼?從一開始,就提出了一連串發人深省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在全書中又各有了答案,這是《笑傲江湖》最不同凡響之處。
鹿鼎記
《笑傲江湖》之後,金庸創作了《鹿鼎記》。《鹿鼎記》是金庸最後一部小說。在《鹿鼎記》之後,飲宴閒談之間,常有熟撚或陌生的人問金庸:“你為什麼不寫了?”在金庸未及回答之前,總不厭冒昧,搶著回答:“因為他寫不出來了!”如是數十次之後,金庸也感歎:“真的寫不出來了!”
任何事物,皆有一個盡頭,理論上來說,甚至宇宙也有盡頭。小說創作也不能例外到了盡頭,再想前進,實在非不為也,是不能也。再寫出來,還是在盡頭邊徘徊,何如不寫?所以金庸在《鹿鼎記》之後,就停止了武俠小說的創作,大抵以後也不會再寫了。所以,《鹿鼎記》可以視為金庸創作的最高峰、最頂點。
先引進金庸小說中的話,見於《神雕俠侶》。楊過在獨孤求敗的故居之中,所發現的留言:“淩厲剛猛,無堅不摧,弱冠前以之與河朔群雄爭鋒。”“紫薇軟劍,三十歲以前所用。”“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四十歲以前持之橫行天下。”“四十歲後,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自此精修,漸進於無劍勝有劍之境。”獨孤求敗的留言,寫的是武功漸進之道,也是小說創作上的漸進之道。
金庸以前的作品,是淩厲剛猛之劍,是軟劍,是重劍,是草木竹石皆可為劍,雖然已足以橫行天下,但到了《鹿鼎記》,才是真正到達“無劍勝有劍”的境地。
只要有劍,就一定有招,就一定有破綻。金庸在《笑傲江湖》中已一再強調這一點說的雖然是武學上的道理,但也是任何藝術創作上的道理。這番道理,是“獨孤九式”中的要旨--(又是“獨孤”,金庸在小說創作上沒有敵手,想來心裏很寂寞沒有了“敵強我欲強”的刺激,如果有,在《鹿鼎記》之後,可以有另一個高峰出現?)
《鹿鼎記》已經完全是“無劍勝有劍”的境地。《鹿鼎記》甚至不是武俠小說,不是武俠小說的武俠小說,才是武俠小說的最高境界。
所有武俠小說,全寫英雄,但《鹿鼎記》的主角,不是英雄,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和你我一樣,和普天下人一樣。所有武俠小說的主角,都是武功超群,都有一個從武功低微到武功高超的過程,但是,《鹿鼎記》的主角卻一直不會武功。
金庸在創作《鹿鼎記》之初,可能還未曾准備這樣寫,韋小寶遇到不少高手,有不少際遇,只要筆鋒一轉,就可以是韋小寶成為武林高手。但金庸終於進入了“無劍勝有劍”的境界,韋小寶只學會了一門逃跑的功夫,一直不會武功,創自有武俠小說以來未有之奇。
所有武俠小說的主角,都是超人,可以用各種道德規範來衡量,只有《鹿鼎記》的主角不是,是一個普通人,經不起道德標准的秤衡。但是誰也不能責怪他。誰要責怪他,請先用道德規範秤衡自己。耶穌基督曾說:你們之間誰沒有罪的,就可以拿石頭擲他!
《鹿鼎記》中,金庸將虛構和歷史人物混為一體,歷史在金庸的筆下,要圓就圓,要方就方,隨心所欲,無不如意。可以一本正經敘述史實,也可以隨便開歷史玩笑可以史實俱在,不容置辯;也可以子虛烏有,純屬遊戲。
《鹿鼎記》寫一個一無所長的人,因緣附會,一直向上攀升的過程。但仔細看下來這個人又決不是一無所長,而是全身皆是本領。他的本領,人人皆有,與生俱來,只不過有的人不敢做,不屑做,不會做,不能做,而韋小寶都做了,無所顧忌,不以為錯,所以他成功了。
從撒石灰迷人眼,遭茅十八痛打開始,韋小寶沒有認過錯,他堅決照他自己認為該做的去做。
這是金庸在《鹿鼎記》中表現的新觀念,突破了一切清規戒律,將人性徹底解放,個體得到了肯定。甚至在男女關系的觀念上,也釋放得徹底之極,韋小寶一共娶了七個妻子之多。
反英雄,反傳統,反束縛,《鹿鼎記》可以說是一部“反書”。宣人性,宣自我,宣獨立,宣快樂,《鹿鼎記》又不折不扣,是一部“正書”。
“神龍教”是“星宿派”的進一步,是“朝陽神教”的進一步。影子是中國大陸當時的政局,隱喻文學到這一地步,已是登峰造極。
《鹿鼎記》開盡了歷史的玩笑,但絕不胡鬧。康熙大帝在《鹿鼎記》中突出了這個中國歷史上三個最英明的君主之一(柏楊《中國人史綱》中的結論),在書中可見他的英明之處。康熙在書中,是一個上上人物。
韋小寶什麼事都幹,唯獨出賣朋友不幹。但結果,他不免被朋友出賣,真是調侃世情之極。
若說《鹿鼎記》不是武俠小說,它又是武俠小說,從洪教主所創的“美人三招”,就開武俠小說中未有之奇。《鹿鼎記》中的敗筆是刀槍不入的背心和削鐵如泥的匕首,但又少它不得。
《鹿鼎記》中有各種各樣的賭,參賭者有輸有贏。
美刀王下的賭注是他的一生,賭的是莫名其妙的戀情,是勝是負,竟不可知。吳六奇輸得最不明不白。吳三桂在長期苦戰後輸個精光。康熙坐莊,結果各家皆輸,莊家獨贏。陳永華跟人下注,贏了輪不到他,註定要輸。洪教主專落一門,結果連老婆都輸掉。韋小寶做幫莊,又見好就收,自然也是大贏家。阿珂、雙兒、洪夫人、曾柔、小郡主替幫莊收籌碼,吃紅錢,自然也各有所獲。
吳應熊輸得最慘。馮錫範不肯認輸,死磨到底,輸得最不堪。茅十八一上來就輸完。俄國人想出詐術,結果幸保首領而歸,未曾輸清。陳圓圓只在一旁觀賭。九難也在旁觀賭,她已無可落注,早已輸光。桑結喇嘛輸了手指。俄國蘇菲亞公主是贏家,贏了人,贏了權力。李自成賭品最差。韋小寶的賭品最好。康熙賭品最大方。
說《鹿鼎記》不是武俠小說,但卻又是武俠小說。試看洪教主的“美人三招”的詳細描述,有哪一部武俠小說有這樣好的有關“武術”的情節。所以,《鹿鼎記》是不是武俠小說,是武俠小說臻於化境之作,是武俠小說中的極品。
《鹿鼎記》是古今中外第一好小說,在金庸作品之中,排名第一。
倪匡談金庸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