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29日 星期一

(書評)《當祈禱落幕時》 加賀系統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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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祈禱落幕時》小說原文

另見電影版評論:

《當祈禱落幕時》加賀系列完美句號

作為“加賀恭一郎系列”的第十作,終於觸及了恭一郎的母親失蹤之理由,並提及了作為一名優秀警員的加賀,何以選擇留在地區警署工作的原因。本作提及了加賀在公在私的各種改變,也有關於東日本地震及核電廠員工的工作環境問題的描寫。

二○○六年五月,在《東京人》雜誌「松本清張的東京」專輯中,設計了一張「繼承清張推理DNA的人們」圖表,歸納出松本清張為日本推理小說開創的幾個重要面向,包括社會層面的國際、經濟、宗教、時事,個人層面的女性、日常、深層心理與過去、文藝與藝術、歷史,還有旅情推理。

裏面洋洋灑灑列出自一九六○年代以後,在不同層面繼承松本清張DNA雙螺旋的作家與作品,橫跨各派別及世代:包括夏樹靜子《蒸發》、森村誠一《腐蝕的構造》、高木彬光《邪馬台國的秘密》、西村京太郎《天使的傷痕》、島田莊司《出雲傳說7/8殺人》、高村薰《Lady Joker》、桐野夏生《OUT》、天童荒太《永遠的仔》、橫山秀夫《動機》等台灣讀者都耳熟能詳的名作,當然更包括了宮部美幸的經典之作《火車》與《理由》。

而在其中,東野圭吾當然也不會缺席,他的《白夜行》被認為是延續了清張「深層心理與過去」的書寫,與土屋隆夫《影子的告發》、森村誠一《人性的證明》列在同一個創作軸線上。

東野圭吾

當然,雖然東野圭吾的小說題材,往往與當下現實有著許多互涉,間接啟發讀者思考,因而獲得高度認同。但他的作品始終是被定位為「寫實本格」,甚至在二○○五年出版的《嫌疑犯X的獻身》,因為獲得了當年的「本格推理小說BEST 10」的第一名,還引發了日本推理文壇的「本格論爭」。如何想像這樣的作家跟松本清張之間的關係,其實相當具有挑戰性。

然而,若仔細爬梳東野圭吾的創作,其實會發現他真的沒有那麼「本格」,他一系列入圍直木獎的作品《秘密》、《白夜行》、《單戀》、《信》以及《幻夜》,其實並不是標準的解謎推理小說,而是犯罪小說,甚至有些作品在結尾還留下了難解的謎團。更不用說他的「天下一大五郎系列」、「○笑小說系列」,其實是反思推理類型,或是小說類型本體的精采連作,壓根與「本格」沾不上邊。

即便是剛開始走本格路線的「加賀恭一郎系列」,隨著《紅色手指》、《新參者》開始著重於重現一個個家庭劇場,把謎團埋藏在家族成員的關係之中,改變讀者對於推理小說「解謎」的想像。甚至到了《麒麟之翼》,東野有如致敬般地在小說中再現了森村誠一社會派小說經典的《人性的證明》開場,那個神乎其技的死者最終移動軌跡,以及關鍵的情感象徵物,敏感的讀者應該已經強烈感覺到,東野圭吾書寫風格的位移與轉變。

而到了此系列的最終作《當祈禱落幕時》,相信只要閱讀過本書,很難不認同書評家岡崎武志的讚譽,這的確是一本如假包換的東野圭吾版《砂之器》。不論是淺居父女陷入絕境的生命而啟動的連夜潛逃之旅,以及透過交換身分以創造新人生,還有那必須拋棄真實的過去才能迎來的光明未來,都與《砂之器》在角色設定、情節安排甚至是思想意識上有著高度相近。

正如以《我愛過的那個時代》聞名的文藝評論家川本三郎,在《SAPIO》二○一三年十一月號的書評中所指出的,在泡沫經濟鼎盛時,推理小說中充斥著沒有理由的快樂殺人,但當經濟發展停滯後,因為貧困而引發的有理由殺人,便有了現實性基礎。東野圭吾的這部作品,犯罪背後所浮現的犯罪者貧困人生,讓人想起松本清張的世界,因為松本清張的特色,便是描述那些存在著不為人知黑暗過去的成功人士,意外被得知過去而引發殺機,這類有理由的殺人事件。這種特質在東野圭吾的這本作品中獲得了延續,在人生中歷盡千辛萬苦終於要迎接成功榮光的人們,卻在此時遇見知道他們過去的人,於是引發了悲哀的結局。

更重要的是,延續著加賀系列前作《麒麟之翼》與三一一震災的因緣,東野圭吾在《當祈禱落幕時》內將核電的問題予以結合,並與加賀恭一郎的生命史緊緊纏繞在一起,顯示出他創作意識中潛藏的社會派DNA,以及批判眼光。淺居忠雄之所以能夠重獲第二人生,正因為他襲用的是「核電候鳥」,在核電廠間到處移動的清掃臨時工身分,而這樣的存在能夠被替換得無聲無息,則是得利於承包商管理體系的鬆散。

雖是在交代犯罪演化的軌跡,但筆鋒一轉,批判的刺點便指向了日本核能電廠長期以來管理與維護的陋習,在層層轉包的過程中,承包商不僅利用這些貧窮底層人民的經濟弱勢,創造出一群可被剝削的臨時工,甚至任其在超時與簡陋的工作環境下,將身體暴露在高劑量輻射的危險之中,最終導致永遠的傷害。

而日本之所以能在戰後快速從戰敗國站起來,建立起擁有「核電神話」的進步現代國家,其實來自於這些被遺忘與捨棄的存在,就像松宮在調查過程中詢問的年老工人野澤定吉所言:「我們就是渣滓……核電廠啊,不是光靠燃料來運作的……是吃鈾和吃人才會動的,一定要用活人獻祭,它會榨乾我們作業員的生命。你看我的身體就知道了,這就是生命被榨乾的渣滓。」

的確,所有核能神話所最不願意面對的真相,就是核廢料對環境的可怕危害。發電帶來的光明(不論是基礎的照明、文明國家論述層次上的概念,還是文學意義上的未來。)代價是廢棄物遺留的萬年威脅,光明與廢棄/遺留物,是相互存在的辯證關係。

然而就在此處,東野圭吾從社會批判的實踐,進一步演化出生命及親子關係的終極隱喻:「犧牲/廢棄」與「存在/榮光」,竟是相生相成的定律。正因為淺居忠雄的犧牲,同時在核電工作場域與兩人的生命境遇中徹底成為廢棄物,淺野博美方能擁有如此光明的未來;若非母親在情緒壓力瀕臨爆發點前,就決定自我犧牲與放逐,甚至拒絕自己獲得救贖的可能,加賀恭一郎的命運很可能就從此改變,而無法成為如此傑出的刑警。

這一切的苦心孤詣,都是來自於情感內核中的驅力,它是主體內在最強大的能源,即便犧牲自焚也在所不惜,為的只是為所愛的人,換取她/他前進的光源。

然而,這種愛所帶來傷害他者的代價,為我們帶來道德上的難題,一如東野圭吾過去的作品,《當祈禱落幕時》開啟了更多艱難的選擇。淺居忠雄為了保護博美以及脆弱的父女連結,甚至殺害了只是關心他們的押谷道子,然而最後當他希望終結自己猥瑣的人生時,博美為了報答他的愛,寧可逆反人倫,也要助其一臂之力,這對父女以愛之名相互守護的犯罪,我們究竟該如何看待因為生存被威脅而犯下罪行的邊緣人?

他們是道德意義上所謂的惡人嗎?然而若非淺居父女基於人性的善意,為加賀母子重新建立起連結,加賀也無法解開他生命中最關鍵的謎團,但也因為這樣的一念之善,暴露出他們的存在,為長久以來的守護關係,帶來覆滅的危機。那麼到底對加賀恭一郎而言,他們是善人,還是惡人?他該以一個兒子的身分,還是警察的身分來回答?這是關於生命存在的難解之謎,是東野圭吾留給這個系列以及讀者,最後也是最為艱難的思考。

而在這個意義上,東野圭吾不僅寫出了他的《砂之器》,更重要的是,他可以被讚譽為「松本清張的兒子」。

故事內容:

在東京葛飾區小菅的公寓裏發現一具年約四十餘歲的腐爛女屍,經過調查後,警方得知死者是住在滋賀縣彥根市的押谷道子。 奇怪的是,公寓屋主越川睦夫卻下落不明。搜查一課的松宮刑事直覺此事件和附近新小岩的流浪漢被燒死的命案有關。

滋賀當地警署查出道子之所以前往東京,是要與多年未見,在東京擔任舞臺劇導演的國中同學淺居博美見面。淺居博美與松宮的表哥日本橋署刑事加賀恭一郎是舊識。煩惱的松宮向加賀尋求建議,起初加賀因為轄區不同而只提供調查意見。然而,警方在小菅公寓裏發現一本月曆,每個月份被寫上不同橋名的名字,加賀意外發現這場謀殺居然和離家出走多年的母親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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